天欲雨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上禮拜撿骨過後
今天要把阿公的骨灰送到大坪頂
爸爸載著我和阿弟回到老家
我看著熟悉的窄小巷子
回憶向我襲來
我曾在對面二樓隔著巷子射飛機
我曾滿身灰塵的滾到床底下捉迷藏
我曾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房間 堆滿雜物
我曾留連畏懼的大魚池 種滿盆栽
每年幾乎只回來一兩次
但是
回憶卻從未真正棄我遠離過
我認為媽媽
把這裡視為一種束縛
夾雜著沉重傳統的 鬥爭
又或許是另一層面的重疊回憶
讓她在這棟古老的房子 看見過去的陰影
她本來就不是那種適合在這種大家庭生存的角色
她樂得逃離這裡
我相信
她懷有深深愧疚
但是 她沒有辦法勉強自己再度踏回這裡
也不希望我們回到這裡
阿公的五個孩子都回來了
美國的
台北的
有很多年沒有聚在一起了吧
一直以來
我從旁邊看得心寒
從我很小的時候
阿公去世之後
很多事情都變了
就連過年 也沒有辦法齊聚一堂
聚在一起的
又好似從未真正和睦過
輾轉從側邊聽到許多故事
才知道一段一段的糾葛 一段一段的勢利和是非
才知道多年前的因 多年後的果
才知道複雜情感編織起來的 愛恨痴怨 是多麼令人生畏
今天圍繞著骨灰壇
大家都到了
守著
護送著
您在天之靈 是怎麼想的呢?
等待出發
爸爸去停車
我和阿弟走進老家
聽到一些哭鬧聲響
姑姑拉著我們到阿媽房間
她告訴阿媽 有人來看您了!
臥在床上
阿媽看起來像一具瘦弱蒼白的娃娃
她的的手瘦到只剩骨頭 上面僅存的皮膚 好像畫上去那麼不真實
聽到姑姑說話
她停下原本鬧著的動作
定定的 用那深深凹陷的雙眼緊盯著我和阿弟
費力 而 茫然
同樣凹陷的雙頰和嘴巴 吃力的動了兩下 好像要吐出什麼字句
可是 只發出幾個模糊斷續的音 問我們是不是三叔的小孩
正當旁邊的人在她重聽的耳邊嘶吼提醒我們的名字時
一瞬間
無法控制的熱氣灌上我的雙眼
我看著她雙手鬆軟的皺紋
看著她無助的眼神
為了不潰堤 我只能
用力的眨眼睛 用力的微笑 用力的看著她歷經歲月的臉
阿媽在提醒之下 吃力的呼喚出我們的名字
不一會兒 又轉身抓住二姑媽的手
像是抓住
海中唯一的一根浮木般
像是
我們根本不是她的親人.....
我想到他們述說再醫院時
急診室
一連串折騰的手術
每隔一陣子就有人被蓋上白布推出去
阿媽如何掙扎著哭鬧說要回老家
最後護士只好把她綁在床上
想到記憶力越來越不好的她 一個人的無助徬徨的神情
我用我最趨進於跑步的走路方式
竄出房門
拼命的深呼吸
要出發前
爸爸和我們去向阿媽說 我們要出發了
阿媽這次比較認得我們
她顫著手指向我們
費力但是堅持的說出的名字
不過是簡單幾個字
我卻感覺到鼻子一酸
像是想起了什麼
她突然用老人慣有的緩慢語調 滿臉期盼的問阿弟考上省中沒?
在她的印象裡 省中是新竹最好的學校
考上了 早就考上了! 爸爸急忙回答
阿媽笑了
縮皺的嘴 我看不到牙齒
可是
好燦爛
從摔倒出事過後 我還沒見她這樣笑過
她把另一隻手 從被子裡抽出來 用盡力氣比出一個大拇指
考第一名...真好,真好...這樣阿媽佳歡喜!佳歡喜...
她一面用台語說著一面快樂揮動雙手 像盤旋的蝴蝶
我的眼睛
已經看不到前面
現在只要我一動 眼淚一定會馬上掉下來
微笑變的好吃力好吃力 可是 我用力咬著嘴唇
外面傳來催促聲
我們上前去握阿媽的手
她的手 軟得彷彿會散開
以前摸著我們的臉 發紅包給我們的那雙硬朗的手 好遙遠
她拼命望著我們 好像正用力要記住我們的臉
張嘴吃力的想擠出什麼話 可是又好像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突然發現
在我懂事之後 我和她的對話 竟然少到我不足以記憶
在決堤邊緣
我們把她交還給請來照顧的人
我還有機會再見到她下一次嗎???
她住在老房子裡
兒子們各個遠去
請來不認識的人照顧
心裡的感受是什麼
她望著我們的臉 神情 幾乎把我擰碎
她有多麼想多和我們講幾句話
她有多麼想子孫們圍繞在身旁
我現在終於能體會什麼是風中殘燭
體會 一個簡簡單單的 放手 做起來有多麼難
體會 多麼多麼多麼想把一個人一個景深深烙在心裡
卻無能為力 的 悲傷
大坪頂
忙亂的點香 祭拜 供品 燒金紙
繁複的禮節漸漸被遺忘
我們似乎犯了很多錯誤
但是終究還算是平安完成
美國回來的四叔
靜靜的坐在角落的板凳上看我們忙碌
猛然回頭 我差點以為他不是跟我們一起的
彷彿有一條界線
把他和這群兄弟畫了開來
文化的隔閡
使他已經無法融回這一切
雖然他包容 不發一語耐心等待
但是 事實都寫在臉上
他已經很難再回到這片土地
我看著他
覺得好陌生
一直不過的擲茭
在三叔一句話
<阿爸 小弟趕中午的飛機回美國>
然後過了
突然 我想
做父母的永遠是疼孩子的
無論在我眼裡看來多麼紛紛擾擾
無論孩子犯了多大的錯 多麼讓父母傷心
這一點都是永遠不會變的
望著骨灰壇
我在心中
說了很多話
人很奇妙
面對著沒有生命的東西
卻仍惦記著它曾經存在過的美好
一個人
永遠不會真正離開我們
只因
我們永遠在心裡念念不忘
脆弱時的寄託
想念時的藉慰
這是神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還是
我們不願對死者放手的 執著?
回程路上
聽著二姑婆和大伯對談 塵封以久的許多回憶
笑的 惋惜的 遺忘的
依依不捨離去
天將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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